当我在钟楼地铁站外面见到朋友时,他正不停地盯一会儿手里的手机,又抬头望一眼钟楼,眉头紧皱地模样犹如一个拿着罗盘在堪舆的风水先生。
这是个傍晚时分,或许因为是这个春天的第一次见面,现在的他,人看着比以前瘦,西安五官竟然显得有些清癯,眼神很明亮,像是有一团火缓缓又无声地在燃烧着。他也看到了我,招手示意,等一哈,马上好。过了一会儿,他收起罗盘,不是,收起手机,揣进裤兜。一脸轻松地讲,走吧,咥个烤肉!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路上我问他,刚看你愁眉不展,是有事儿?
他说,嗯,有个抓捕任务,或许是明天黎明,或许是后天出发。
我听完一惊,要抓谁?
他说,春天。可能是担心我没听懂,接着又说,就是一年四季的春季。
我怀疑这个朋友疯了,但也没有太多证据。
十几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从西安某高校社会学专业肄业,刚刚步入社会。那是个木乱的年代,他干过很多工作,当过一段时间盲流,卖过保险,干过产品经理,去培训机构当国学老师,还当过一段时间诗人。
后来干脆不上班,去做了自媒体,主要就是在西安到处游荡,然后自己写稿。
那阵子他很高产,如同一条甩籽的鲫鱼,游动在西安这一汪水中,你听到河流中哗啦哗啦的戏水声,就知道是鲫鱼在甩籽。来西安要做的一百件事、西安春天最美的十条路、绝密版西安挖野菜地图、离西安十五公里藏着一个宝藏公园、西安人春季游玩指导意见、百分之九十九的西安人不知道的……
据他自己讲,作为一个本地人,那几年他在对于西安的挖掘上,连本地考古队都得敬他三分。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他边走边问我。
我说,刚我还不确定,你这么一问,看来多少是有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没有疯。他点着了一根磨砂猴,吸了一口,夹在手中,然后示意我走快点,吃烤肉的地方还得走十几分钟。那是他最近新发现的一个地方,人也不多。老板的烤肉手法很古典,容易让人想起从前的生活。
“西安现在成大城市了”,他绕过小巷里每一个人,像一条游动在水中的鲫鱼那样,灵活躲过每一辆正行驶着的电动车,然后讲,“这种大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大,是更为广义的。你可能也发现了,现在,无论你要去西安哪儿,或者到了哪儿,那里似乎永远都有很多人。”
“一北二十四。”他叼着烟,一边继续前行,一边说道。
吐出来的烟雾穿过他,引起后面一个闻到二手烟的游客的不满。但他毫无所觉,自顾自地继续讲道,这个春天我去了西安一百二十四个地方,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我的目标很简单,也很纯粹——你也知道,就是希望能通过自己的挖掘,在西安找一个能在春风里伸一伸懒腰的地方。
我说,这个事儿你确实比较擅长。
“但是我失手了”,他很快接过我的话,“时代早就变了,我发现,春天,不会再有十万个海子复活了,有的只是十万个抓捕春天的西安人。当然,十万是个虚指,代表一种状态。并非是确定的数字。
这是我的总结观察,今年春天西安一个新的生活流行方式,不是野餐,不是露营,那都是过去式,今年是抓捕春天。只要春天在哪里露头,就必将会陷入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
不信你随便拦住个西安人,让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相册,近期照片里面,至少有三百二十七张无滤镜的从腊梅到玉兰花再到桃花以及其它花的照片,还有八十一张套着滤镜的精修照片,含多张自拍。以及三十五条时长不等的视频,是用来发到短视频平台的素材。
那些,都是春天被逮捕的证据。”
他搓着手兴奋地讲,反正事实就是如此。今年的春天太惨了。它无处可以躲藏,它藏在一朵盛开的花,藏在一根经历霜冻的麦苗,藏在一片刚从枝头绽开的绿叶……随时都可能遭到西安人的逮捕,然后就发到网上。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出动,下一刻这里就会被包围,春天也应声落网。
你不得不承认,今年西安的春天与去年确实不同。过去的人提起春天,要么是好几个人站在杨庄的油菜地里背诵朱自清的《春》,要么是在王莽的桃花树跟前凹一个想象中很美的造型。西安一些中年男人,还会在朋友圈创作一首关于春天的诗。
也就是说,你在春天里,可能遇见很多朋友,也可能遇见仇人。就像在同一片油菜地,你身边的人可以是个刚拿了省级教学能手荣誉的语文老师,可以是手腕处用蓝色墨水纹着“娟”的中年浪子,可以是包里带着五十条不同颜色纱巾的大妈,还可以是十多年前跟你在八仙庵附近黑网吧干过仗的盲流。
诗人爱在西安的春天寻找灵感,盲流沉迷春风沉醉的夜晚。退休之后转职老法师的北北们,拍的第一幅作品是青龙寺的樱花。热爱广场舞的的李阿姨今年六十五,穿花衣,年年春天去汉中。每个年龄段,每个人,似乎都能在春天里找到自己的快乐。
但一切都回不去了,时代的变化令人措手不及。你现在在西安,只能看到猎人。从一个地方奔向另一个地方,他们不知疲倦,永不停歇,把自己抓捕的所有春天全部放到网上。文案几乎都是一样的,如果TA是女的,开头就写“姐妹们……”,如果TA是男的,开头就写“家人们……”,然后再写上,在西安发现一个地方。
时代确实变了,春天也确实变了,它变得更加荒芜,那些地方人群依然稠密,却又整齐划一,用饱满的热情套上同一套滤镜。浑身挂着摄影器材的老年法师与大妈赏花团隐没在时代洪流中。你能怎么办?你也只好叹一口气,成为猎人,然后去抓捕春天。
像你这个症状,到目前持续多久了?我问朋友。
“我的第一个抓捕目标是一片野生桃花林,在蓝田,一座山里。那是我在去年秋天发现的,当我看到那些树,我就知道明年春天这里一定会很美,便一直记在心里。“
一些他后来刷到的短视频,也证明了他的想法。
他说从立春以后,他就开始做准备了,先是专门看了好几次《东邪西毒》,对梁朝伟饰演的盲剑客的台词了然于心,照片得从什么角度拍摄,文案该如何下笔,视频该用什么背景音乐。
于是,在一个周六的清晨他从西安出发,一路上他都很激动,幻想等他把这些发了之后,一定会有很多人问他地方是在哪里。
“然而,有时候你越想得到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他抽了一口烟,说,”实际上,当天我啥都没拍到,因为三凤山的人太多了。可能有一半的西安人当时去了三凤山。当时,我即没有挤到最前面不顾一切地拍桃花,又害怕挤到最前面,然后被后面不顾一切走上来的人挤到从山上掉下去。”
“到了”,朋友长舒一口气,“你看,我没说错,这家店的人确实不多。”
他熟练地支好正方形的折叠桌,pià开腿,坐在凳子上。然后吩咐老板,一把筋、一把腰子,焙两个干饼,再来两瓶气匪。
他一瓶我一瓶。
喝了一口汽水之后,他问我说,你怎么看这个春天?
我说,关于生活方式,我不是这方面专家,没有太深的研究。但既然你问我了,我还是想聊一下我的观点,在我仔细回想了你刚说的以及经过几分钟认真地思考后,我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正如我刚说的,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还是你展开讲讲,你的抓捕经历。
“想来想去全是忏悔和委屈”,他掰下一块干饼,然后拎起一串刚烤好的腰子,夹在干饼里,送入口中用力咀嚼,咬肌在灯光照耀下显得孔武有力,也许是正在吃东西,他说话有些含混,“实际上,我开悟的晚了,真的等我去抓捕春天之后,才发现……个个都是人才。”
“当你凝视互联网,你会发现每一秒,每一分钟,每一刻,都有成百上千的西安人宣布自己抓获了春天。至少有一半的西安人不上班,他们在评论区的回复永远都是今天刚去的。永远显得悠闲,山川美景近在眼前。”
“我一个社会学肄业的普通人,根本就经不住这样的考验。”
朋友表示,当自己在看过很多次南五台的帖子跟视频之后,就决定实施第二次抓捕。他的优势在于他首先是个西安人,一个西安人可能这辈子都没上过钟楼与城墙,但肯定是进过山的。第二个是,南五台他去过,路线熟悉。
“但还是失败了”,他说,“你说你起得早,永远有比你起得还早的人。现在想起来,那其实是一次失败的抓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山上是否有春天。2023年4月9号,农历十九,早晨九点三十二分,我想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时间。因为这是我到达南五台开始排队的时间。那天我只记得人很多,像是准备要攻打南五台。我盯着前面游客的后脑勺,在我后面的人看着我的后脑勺。两个小时后,我转身离开了。那时,我依旧在山脚排队。”
“以前看见山,就想知道山上有什么,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
朋友在烤肉店一边吞噬着腰子,一边对我坦白。接连两次抓捕失败之后,他决定另辟蹊径,走提前量,他想要去中江兆村的麦地疗伤。甚至提前想好了文案,如果春天太过拥挤,那就坐在中江兆村的麦田边吹吹风吧。
那是他第六十五次决定去抓捕春天。他打算用杰克·凯鲁亚克来过渡,每当太阳升起,我坐在中江兆村的麦地边,遥望长安区远处的山以及辽阔的天空,我感到似乎有一种力量从心底升起……
但实际上,在这个春天,在中江兆村通向麦地的唯一一条路上,挤满了汽车与人,所有的西安人不可思议的走向那条乡间的水泥路,麦地里是不停地骚动喧闹,人们站在带着轻微大粪气味的麦地中,在老乡提着铁锨“唵!狗式地!跑到麦地里是死呀!朝出走!”的痛斥中,宣称抓到了春天。
他还告诉我说,记不清是哪一次,总之是那一北二十四次中的一次。他路过一个公园。远远看到几个人,有男有女,正在围着一棵玉兰树转圈。一开始他以为那几个人是在锻炼。反正西安公园里有很多奇怪的锻炼方式,围着树转圈也并不奇怪。
走近了才发现不是,他们几人包围了玉兰树,然后举起手机围着树转圈,是为了寻找一个不错的拍摄角度。那个瞬间,玉兰树向着天空伸长的枝桠,像极了被人民群众包围之后,举手投降的匪徒。
“其实不仅仅是玉兰花”,他深吸一口烟,吐出的烟,像一阵大雾,车开进去,就会迷路。只听到他的声音,“不仅仅是那个公园,不单单是那一棵玉兰。换成油菜地,也是如此。无非是看一群西安人包围一棵玉兰,或者是一个西安人包围一亩油菜地。春天在这个时候能怎么办?只能举手投降。”
烟雾散尽,他吃着最后一串腰子,依旧复盘着这个春天。他总结自己失败的抓捕,认为首要原因是去过的地方人太多。其次可能是自己抓捕时候的手法或者姿势不对。
“海德格尔说,答案要在对存在的理解中去寻找。”他这样总结到。
那些成功抓捕春天的西安人,几乎都有一样的特质。比如说他们的腰肢充满力量,能让他们在一场接一场的抓捕中,处于不败之地。就像他去过的一个位于户县的油菜地,那时,地里已经站满了抓捕春天的猎人们。
当他看到他们抓捕春天的姿势之后,他认输了。
“那次我输的很彻底”,他捶打着自己的腰说,“如果你跟我一样观察仔细,那么你就会懂,抓捕春天,无关器材,只要你的腰好,即便你拿座机也能抓捕到一个不错的春天。我试着在别处复刻过其他猎人的拍照姿势,但最终不慎扭伤了腰。”
其次,据他分析,在西安如果想抓捕一个春天,还得有一个狂野的想象力。当你见到一堵红颜色的墙,一颗盛开着樱花的树。当你路过一个高档小区,看到小区入口栽种的竹子。当你路过司空见惯,平平无奇的某处,你就得问过自己一个问题,是否可以通过自己的悟性与感性,在这里用一种角度,抓获到春天。
“不要忽略身边庸俗的场景,因为这些里面往往藏着浪漫,虽然有时候是经过裁切之后的浪漫”,他拿着烟的手,支在桌子上,烟雾随着春风蜿蜒漂浮,“我考一考你吧,我曾在一棵樱花树下,见到很多猎人。左边是穿着汉服的年轻女生,右边是披着纱巾摆拍跑动的大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们都捕获了一个春天。”我说。
“这不是全部答案,朋友,在这棵树下,我悟了。这是生活的真相,是哲学的一种。在春天面前,二十岁跟六十岁没有区别。汉服只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纱巾,而纱巾也是汉服的另一种模样罢了。这棵树下看着是两个群体,但其实是同一个群体,大妈是曾经的少女,而少女们也最终会成为大妈。如贺拉斯所言,光辉的塔楼与低矮的茅屋,都迈着同样的步履匆匆。时间是穿过南三环桥下的长风,只是我们在春风中变换了模样。”
理解了这个,你就明白为什么西安今年有那么多人是在抓捕春天了。你当然可以六十岁以后再去抓捕,但你二十岁去抓捕,等于是少走了四十年弯路。
哪怕你去过的地方人山人海,哪怕你去了之后大失所望,但当你在疲惫生活的缝隙里打开手机相册,看到那些被瞬间定格的花,有春风吹过的视频素材,你就会往事浮上心头,这就是春天的魅力,它虽然不能帮你还清贷款,不能让你填饱肚子,但总会让你变得轻松起来。
说完这句话,他表示最近自己过着一种契诃夫式的生活,示意我去结账。
我说,什么?
“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他说这也是他或者相当一部分西安人为什么春天只待在西安的主要原因,但即便没钱,没法远游,也不妨碍去抓捕春天。希望来年春天我会有一大笔钱。我是根据迷信来判断的,没有钱就是快有钱了。这也是契诃夫说的。他吃完最后一串烤肉之后,说道。
结完账,穿过拥挤的人群,我们在洒金桥地铁站分别,在地铁来临之时,我问他,“你还要继续抓捕春天吗?”
“当然了,我要天天都出去”,他头也不回的走进地铁车厢,“如果生活注定是要受苦,每天起来都想大哭一场,那你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即出门抓捕一个春天,存在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