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烬之光
(资料图片)
文/马兵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想起许多个身患感冒的时刻。
一次对日出突发奇想的追逐,被吞咽而下的雪糕冰渣,又或者是季节的更替,都能带来一顿折腾。我想不到它什么时候会来,也想不到它什么时候会走,只有一些症状,标志着这场突袭。我会咳嗽、发烧,像小孩子一样流下清鼻涕,然后反复地擤掉。
晚上,鼻子不通气,身体本能地来回调换睡姿,最终艰难入梦。
第二天一早,我喝着有些烫嗓子的小米粥,听着老妈抱怨,这场小病还真让人糟心,各种手段齐上,熬了我大半宿。她笑着说:“谁让你不盖好被子的。”然后转过身帮我拿药,“但也就是这样了,感冒总会过去”。
果不其然,一周时间我就痊愈了,然后继续吃雪糕,继续被老妈唠叨。
年后,有点冷的春天,我在回学校的高铁上接通了小谷的电话。她说些琐事,还有最近的心理状态。我认真听着电话那头的倾诉,不时附和几声。通话结束前,我说:“但也就是这样了,感冒总会过去。”
挂断电话,我朝窗外望了一眼。垂暮之时,远处的地平线,像没有完全熄灭的灰火。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一簇小火团亮了起来,这是旷野上的第一盏灯。我低头玩了阵手机,再抬头时,外面已经是万家灯火了。
一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没有窗户,没有光线,只剩下一张床蜷缩在角落。“啪嗒”,莫名的黏稠物从房檐上滴落,声音大到仿佛就掉在耳边,惊得人心脏一颤。紧接着,黏稠的无色的,又或许是黑色的液体缓缓聚拢成团。它们到处都是,叫嚣着向我袭来。慢慢地,慢慢地,我的视线被遮蔽,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小谷的梦
长沙大学城,一家口碑不错的铁板烧店里。
“猜猜看,一个普通高中生能承受的失眠的极限时间是多久?”
座位对面,留着垂肩短发、打扮中性的小谷望着我。她的指节分明,手腕处偶尔会露出些被衣袖遮挡的疤痕。
我摊开手掌,摇了摇头。我的睡眠极好,要是不刷短视频,通常能在11点前入睡。小谷用手扶着额头,那里是微卷的刘海经常停留的地方。她用近乎幽怨的眼神望着我,“是连续两个夜晚”。
两个夜晚?八成又是她的亲身体会。
有时候,为了应对繁重的考试,我也会整宿地熬夜。考试前我倒还挨得住,出门后让冰冷的、尖刀般的风痛痛快快地“揍”一顿,睡意就能消退不少。但事实证明,人类伟大的睡眠时间不容侵占。考场上,一旦思考题目的时间超过十秒,我便昏昏欲睡。
怎么去形容这种睡眠极度不足的感觉呢?就像灵魂与肉体脱离。周遭的石子,旁侧沾染泥土的花瓣,远处呼呼驶来的3路公交车,都像掉了帧一样卡顿播放。人仿佛在用一种异于平常的视角观察世界。你会突然觉得,这里为什么如此陌生。像一列浑浑噩噩的火车,你的“核心处理器”只执行唯一的任务:抵达“站点”——床。
小谷的列车,浑噩了六年。还会浑噩多久?不知道。这列列车,因蒙上了抑郁症的阴影,而看不到沿途闪过的站点。
睡不着觉,情绪好似墨点滴落在水面,洇染开来。每一种情绪,或悲或喜,被放大,直到在某一临界处,形成脆弱的平衡。
这种平衡并不受小谷的控制,稍微遇到点刺激,平衡就会被打破,倒向另一端——绝望。
“说起来,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还挺难熬。”小谷语气轻松,继续着我们的话题。
那是高中的一天,上午,她背着书包走出宿舍。天很热,吹来的风黏糊糊的。教学楼外的红色墙体甚至翘起了皮。学校附近有条小溪,岸边有着成块的大石头。她坐下来,手指按在凹凸不平的石块表面。
已经想不起来是从哪一天开始了,失眠、早醒,情绪持续低落。她想开心起来,和朋友开些玩笑,聊聊天,但办不到。她越来越不想见人了,害怕老师询问情况,害怕同桌找她聊天,害怕路上撞见不得不打招呼的熟人,害怕接电话。
害怕,就是害怕。害怕什么呢?不知道。
盯着远处,放空发呆。这是仅存的能缓解情绪的方式。她头疼得厉害,能够明显感觉到神经在里面搅动、抽搐、作痛。小谷翻开书,文字躲闪着她的目光,她看不进去一个字。她又望向水面,波纹闪烁着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水逆”,这词儿新鲜,常挂在同学们的嘴边,充当生活的润滑剂。要是自己缺的也仅仅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该多好。可惜,不是。这是第几个深夜醒来后就没再睡着的日子了?记不清了,但是好累啊,真的好累。这不是自己娇气,是心脏不断抽搐发出的虚弱信号——
撑不下去了?
好像也还行。
那就是没事了?
不,我想,我快要崩溃了。
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煎熬在纠缠,整个人好似掉进泥潭。它不会给你个痛快,却会让你每时每刻感觉到自己被消耗,像是在遭受封建社会恐怖的水刑。
“挣扎一下吧。”溺水的小谷对自己说。
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些心理学专著。在查阅的过程中,她看到了美国心理学家斯金纳的一个实验:
将鸽子放在箱子中,每隔一段时间给它喂食一次。如果鸽子在得到食物前,刚好扇动了自己的翅膀,它就会认为,扇动翅膀与得到食物之间存在着因果关系。于是,它之后会不停地重复扇动翅膀的动作,以求获得更多的食物。
夹起一块金黄脆嫩的鸡柳,小谷偏过头望向我。“我想,可以设定一个动作来暗示自己去睡觉。比如说,上课的时候,转一下笔,然后拼命地放空,让自己打瞌睡。”
偏棕的眸子在漆黑的夜里逐渐暗淡,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你知道吗,我差点以为自己成功了。开始的时候,我可以做到晚上睡前转一下笔,然后沉沉睡去。”
“后来呢?”
“那个心理学家是骗子。他对鸽子行为的解读过度了,那就是个巧合,根本没用。”
情况变得更严重了。不仅失眠,她开始捕风捉影,疑神疑鬼。
走过长廊,来到班级门前。不知道为什么,印象里的夏天总是那么热,光线在尘埃的折射下,透出好几种颜色,人看久了,都会生出点眩晕感来。没有空调的教室里,被泼洒上一条条波浪形水渍,过一会儿,水渍化成水汽。教室里更闷热了。
抬头张望,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整个班的状况。她好似第一次来到教室,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讲台前,一对同桌在为着什么东西打闹;靠门的一对闺蜜叽叽喳喳,口中不时蹦出几个明星的名字;后座几个男生围
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隔一会儿就爆发出阵笑声。
他们好吵。
前桌一对同桌窃窃私语,靠着墙的女生笑个不停;垃圾桶附近,几个男生不时狂笑,循声望去,又没了声响。他们为什么盯着我看?是在笑我吗?叽叽喳喳是不是在说我坏话?后座的男生又在笑什么?
她偶尔知道是自己在乱想。理智和情感拉扯、角逐,最终她选择了妥协——小谷学会了照顾旁人的想法。她以为这样做,可以让自己和身边的人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和谐。没想到,这让她滑向了一种更辛苦、疲累的生活。别人说一句话,她能揣测好久,担心别人会曲解自己的意思,进而不满。她开始特别想知道别人的想法。喊正在做题的同桌一起去商店,她又反复琢磨:是不是打扰到了人家,人家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烦……
“讨好型人格?”我插了一句。
“不,不是,我只是怕别人的心情影响到自己。不指望日子多好,但希望别那么坏。”
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她问室友,问同学,问身边的人:“睡得着吗?”他们回答:“好像也睡不着。”高中最后的日子里,做题家们没得选择。大家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磨盘边奔跑,后面是连轴转的滚刀,谁都很难睡个好觉。
“好像只有我才会胡思乱想……”
情绪失控,绝不是个好的体验。清醒地躺在床上,在她的感知、想象里,自己膨胀成了一个怪兽,情绪化作燃料,身躯不断膨胀,直到撑破这小小的住着六个人的房间。
绝望的感觉会无缘无故地到来。前一分钟还和朋友有说有笑,后一秒突然就会很沮丧,精神萎靡,情绪低落。她想逃,逃开情绪的沼泽,逃开自己的狼狈,逃离这个世界。
她也想过离开,做一个避战的逃兵。
这个念头从高二开始酝酿,如云层中的雷电,“噼里啪啦”响动了两年——时间定在了高考后的一天。
“高考后?”听她讲完,我重复了一句。
涉及生死的话题,总能让我打个寒战。
“高中煎熬了这么久,还是要考一下吧,给家长一个交代咯。”她身上透着股我看不懂的洒脱,话语里隐含的意思让我久久沉默。“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都在好好学习,乖乖听话。但这些都是被灌输的观念,像一串被安置在程序里的代码。真没劲,我从没为自己好好活过。”
小谷坐在我对面,细说那次行动。讲到身体倾斜即将坠下阳台的时候,她止住了声响。被筷子夹住的金针菇因为在空中停留太久,失去了光泽,这是聊天开始以来她的第一次沉默。足足两分钟,她好像在追忆些什么。
“我妈把我拦下来了。”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我叹了口气。在人类的历史上,母亲这个角色创造过太多奇迹,或者说,这两个字本身就是奇迹。那天回去,小谷和母亲是如何交流的,我不得而知。总之,她活了下来,再没动过那个念头。填志愿的时候,她选择了湖南师范大学哲学系——以前没想通的那个问题,得把它弄清楚才行。
“现在得到答案了吗?”我问。
“有一些吧。我现在心态变得好多了。
现在就想着快乐,快乐完了再说其他。之前觉得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现在我只想从观念的桎梏中逃脱,变成一个自然人。”
富马酸喹硫平片和碳酸锂,两个晦涩的名称,让小谷的情绪越来越稳定。这场心理感冒,在慢慢好转。
伴随着追忆,我们吃完了晚餐。可能是发饭晕,在赶往宿舍的途中,我有些心不在焉,正打算过马路,一只厚实黝黑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搭眼一瞧,是位熟人。
“驴哥!”
二
这是一处平原,四周没有遮挡物。暗红的天空下,一只庞然大物在酣睡。它的鬃毛凌乱,每一根都不羁地指向四方,坚硬如铁。我悄悄走近,不争气的心脏在“咚咚”
作响。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催促我前进。忽地,它醒了。这是一只无法被驯服的狮子!
它站起来,不屑地瞪我一眼,吼声震天。我瞳孔一缩,肝胆俱裂。
——驴哥的梦
东北汉子,豪爽威猛。
这是驴哥给我的第一印象。叫他“驴哥”倒不是骂他,盖因他打小肤色黝黑,被同学起了“黑驴”的外号。他也不恼,一寻思,你们黑我还不如我自黑呢!看你们还说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把我喊的“学长”俩字,硬生生纠正成了“驴哥”。
生在书香门第,驴哥显得谈吐不凡。把他扔在人堆里,不用费力寻找,你很快就能发现这个黑胖的身影。很简单,如果哪里有人突然聚在一起,不时发出爆笑声,驴哥准在中间。
他骨子里有着东北人特有的幽默劲儿。
几乎在每一句话后面,驴哥都会加上他独有的极富喜感的“哈哈”声,活跃气氛。
所以,得知他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时候,我感到极不真实。
在QQ空间,他经常在深夜用文字宣泄情绪。在他发布的文字下面,有人评论说不解,但我依稀感觉到,那是深渊里的呼救。
倘若像小谷一般,一声不吭地搞个大动作,那才是最令人揪心的。驴哥的文字里饱含着躁郁情绪,现摘录一二:
2020年 7月 30日 12:33
吃药的话,像个傻×。不吃药的话,痛苦难忍。
2020年 8月 16日 17:23
“保持距离”,送给列表里那七八十个抑郁症病友。没人欠咱们,黏人的样子真恶心。
2020年 8月 31日 00:01
所有人都劝我活着,却没人问我愿不愿意活着。
2020年 11月 1日 11:22
老妈在旁边,不能崩溃,可是好绝望啊。
2020年 12月 26日 23:28
救救我!救救我!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可我,不能死啊。
2021年 3月 22日 02:35
我的状态很稳定,就跟好了一样,但只有我自己清楚,这不是稳定,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我对救赎已不抱任何幻想。
2022年 2月 5日 20:43
突然有些感慨,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去找个允许我哭的地方,在那里活着。如果心情能被存档删档,我就能像个机器一般麻木冷血。
和驴哥并肩走着,本打算乘公交车回去的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一起步行回去。
话匣子由此打开。
既然涉及驴哥的病情,那让我们暂且把时间沙漏倒转,将视线拉回到辽宁省某高中的驴哥身上。
篮球场上,汗水滑过脸颊,风一吹,留下一道白印。校领导们体恤学生,组织了这场班级对抗赛,以争夺班级荣誉的名义,让这群临考生在冲撞呐喊中释放压力。
驴哥一马当先,把手里的篮球拍得“哐哐”响,闪身、突进、跳跃、投掷,篮球画出一条弧线,飞入篮筐。
“哗哗——”掌声和欢呼声响起,他为班级赢得一球!
再次开球,一个男生上前,试图阻拦驴哥。驴哥几番尝试,发现没法突破防守,只好把球传给了旁侧的队友。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男生并没有离开,仍然拦着他。
“怎么着?想干吗?”
“以后离她远一点。”
“她?”听到自己正在追求的女生的名字后,驴哥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自个儿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因为情敌的一两句话就退缩?你算老几?驴哥照样斗志昂扬地打完下半场,扳回一局。
当天下午,正在上厕所的驴哥被一脚踢倒。
紧接着,他像被几百枚石子击中,五六分钟后,背上只剩下火辣辣的感觉。驴哥勉强站起来,他感受不到痛楚,只是浑噩。晃晃脑袋,他在人群的包围中站起身来,扯住一条胳膊就开咬,牙齿成了武器,下手没了轻重,喊叫声接连响起。
“都干什么呢?”厕所门口围满了人,这引起了监控室保安的注意,几个保安匆匆赶来。
学校的处理很简单,大致可以概括为:临近高考,不愿追究。一个巴掌拍不响,都回去反省五天。
驴哥一下就冒火了。为什么?我是受害者,被欺凌者!凭什么?凭什么对我和施暴者是同一种处理方式?
抗议无果,回家。
爸妈没多说,只是叫他别多想,好好休息。
入夜,驴哥躺在床上。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周围的人总想让他成熟点,多为家人、自己考虑,要与人为善,自我和解。
可是,为什么?
锁在房间里,他把床单抓得卷曲。黝黑的手臂在捶被子上,暴出条条青筋,他死死咬住牙齿。“呼——呼——”不敢,不敢发出响声,会吵到爸妈,让他们担心的。
思绪如毛线被揉成一团,驴哥试图扯弄线团,却越扯越乱。直到,自己也被捆缚在了思绪的线团里,难以动弹,呼吸困难。
五天后,他回到了学校。看到身边朋友们有说有笑,他嘴角抽动,没再说什么。依稀记得,那场校园暴力,自己的朋友们只是围在厕所门口充当看客。而他喜欢那个姑娘的事情不知被谁传到了班主任那里,驴哥被班主任臭骂一通。
好像就在一瞬间,自己突然成了孤身一人,像大海深处的孤岛,像月球地表阿姆斯特朗的脚印。
怒火最终被驴哥成功压制下来,化成了死结,沉进心底。没人知道这个大男孩心里想了些什么。高考前,从老师到家长再到朋友,鲜有人注意到这个“阳光大男孩”的内心。
不久,一场车祸让他错失成为军人的机会。他笑了一声,说了句没事儿!尽管,那曾是他的梦。遗憾、不甘、憋屈,一切的一切都压在他身上。他还是笑着,扮演那个阳光大男孩的角色。
“钻什么牛角尖啊!”
“男子汉,多大点事儿,至于不!”
倾诉以后得到的回应诸如此类。在传承千年的文化中,我们被教育对弱者进行关怀。而男子,通常不在被关怀的行列。千年来,我们的男儿一直很忙——要读圣贤书,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耳濡目染下,我们也不愿敞开内心世界,悄悄地钝化情绪,将心事封存、搁置。
驴哥愿意倾诉,但效果寥寥。尝试几次之后,他倦了,不再找别人倾诉。况且,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他的痛楚,也没有人能对这份痛楚感同身受。“救救我?别扯了。”
驴哥如是说。
成绩下滑得厉害,这加重了他的焦虑。
学校的考试座位是按照成绩排布的,他开始时在1号考场,后来去到2号、3号、7号……直到最后去了14号考场。就好像从阶梯上掉落的玩偶,一下就到了底儿。
时间的沙砾无情掉落,来到了驴哥的大学时代。
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内,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猛地一吸,让人忍不住作呕。精神科前,排队的人多神色复杂,活像奄奄一息的鱼,只等某个瞬间的宣判,好尽快结束这种煎熬。
驴哥站在冰冷的长廊里,对着一张诊断书发愣——躁郁症二型。
他手足无措起来。
确诊了,也就是说自己有病,实实在在地病了。
他没敢吃药。吃了药,就等同于承认自己有病,他不愿意接受这份判决书。“我他妈多正常啊!是这家医院不行。”
这种状态没能持续多久。
“走在街上,突然想揍路人,没有缘由,就是想这么做。”驴哥语出惊人,“当我意识到自己控制不了这种想法的时候,我知道,麻烦来了。
他主动递交了休学申请,不让自己成为身边人的隐患,这是驴哥留给大学的一份温柔。
我仍记得他想通一切,决心接受治疗,和我谈起病情时的兴奋神色:“兄弟,你知道吗,虽然人在躁郁状态下特别容易生气,但那种精力用不完的感觉简直了!”
驴哥旺盛的精力起初被他发泄在游戏上,后来转变为伤害他人的想法,当然,他从未付诸过行动。前者虽然有损身体健康,但对自身的危害尚在可控范围内。至于后者,幸好驴哥的理智一直占领高地,从未破防,偶尔被偷袭一波,倒也无伤大雅。
虽然是愤懑没有及时得到疏解才让他得了病,但是这个大男孩始终选择以温柔对待整个世界。
他频繁地出现在各类对抗抑郁、躁郁的论坛、病友群、社交平台上,倾听病友的伤痛,并尽力引导。
2019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冬奥会吉祥物面世、国庆盛典、五四运动百年纪念……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似乎这都是特殊的一年。对驴哥来说,这一年也值得纪念——这是他休学回家接受治疗的第一年。
不玩手机,不看电视,不说话。拿起一堆零食,只是吃,或者说,用“进食”一词更为精准。吃完就跑去卫生间抠嗓子眼,把它们都吐出来,那一瞬的快感让他着迷。
直到有一次,他闻到厨房散发出的味道的时候,并没有抠嗓子眼,也开始呕吐。他的心一颤,理智告诉他,不行,这样下去要出事儿。他跑到洗漱台疯了一样地漱口,望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捂住嘴巴无声地痛哭起来。
不想出门,不想见人。披上哈利·波特的隐身袍,所有人看不见自己才好!长期暴饮暴食,再加上不愿意出门见人、走动,他从高二时的135斤长到了现在的280斤。至于血压血脂什么的,驴哥没敢去测,怕。躁郁症带给他的,从来都不仅仅是心理上的伤害。
宣泄的口子再次被堵住了。
情况好一些的时候,他会琢磨自己为啥会得病。心理医生说,躁郁症多和遗传有关。坐下来一想,父亲神经衰弱,奶奶现在也是成宿地睡不着觉,或许,自己的神经方面也有问题,又或许,那次校园暴力只是个诱因。算了,都已经得了,还想那么多干吗?
后来啊,门前的槐树枯了。他常常坐在窗边想事情,许多记忆、梦中的琐碎片段悄悄浮现。小时候,奶奶总抱着他坐在那棵槐树下说故事。
药物总算还是起了作用,他的症状明显轻了很多。
故事说到这里,总得有个简单的总结语,不然难免显得有些单薄。我问过驴哥躁郁症到底是什么感觉,他先是不说话,憋了好久才蹦出一句话来:
“理智就像被头发丝吊在悬崖口,岩浆在下方灼烧、翻滚、爆裂。”
三
隔着厚实坚硬的墙壁,我们听得到女孩的尖叫、狮子的吼声。我们心急如焚,慌乱地想要做些什么。可那座墙高大、不可翻越。我们只是在感动自己,对墙内的男孩女孩没有任何帮助。
——朋友们的感觉
抑郁症看起来平平无奇,不似癌、肿瘤、脑梗等重症,但一旦患上了却也非常难受。
同时罹患癌症和抑郁症的李兰妮在《旷野无人: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精神档案》一书中揭开自己的伤疤:“抑郁症比癌症更恐怖。”
或许,我们一直低估了抑郁症。
以前我们常认为某个人身上有点忧郁气质,会很吸引人。好像只要他坐在那儿,我们的视线里就多了一朵云、一只白鹤。在大众的认知里,拥有这种气质的人往往还有深刻的思想和复杂的情感经历,诗人、作家、贵公子是这类气质的代表人群。
这类印象极大影响了我们对抑郁症的看法。
抑郁症是病,不是情绪,不是作,也不是矫情。
他们偶尔发出几句呻吟,然后迅速消失,不给我们反应的机会。更多的人,甚至不敢、不能、来不及发出那句呻吟,就稀里糊涂地逝去了。
疫情蔓延的那个假期,某天夜里3点,我在酣睡中被吵醒,接到了小谷的电话。电话那头先是沉默,紧接着哭声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惊,猛地清醒过来。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先别哭,别急,告诉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从哭声里,我听出了无助与绝望。
我手足无措起来,该怎么安慰她?说句“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类空话?
还是说些自己的糗事,然后来一句“你看,我比你惨多了”?好像都不大管用。
我问了些简单、不需要思考的问题,诸如昨天晚上吃了什么,有没有出去逛,有没有按时吃药等等,为了让她能一直和我交谈,免得再次陷入那种没有缘由的绝望中。
果然奏效。我又试图和她聊些有趣的话题。我也知道,自己的任何举动、言语现在都没办法触动她幽暗的心。在没来由的焦虑、悲伤下,她的鼓膜好似被蒙上了牛皮,每一次振动都“轰隆隆”直响,我的声音根本无法进入。我能做的,也只有陪伴。我祈祷着:千万别绝望,别想不开,别陷进去。
一个小时后,她的情绪有所好转,为深夜的打扰而道歉。
我倒是没觉得自己被打扰。她愿意给我打电话,就是在求救。最起码,身处悬崖边上,她还在使劲向上挣扎,而不是认命坠落。
除了庆幸,我更多的是忧虑:将自己的情绪过分寄托在他人身上,是很危险的举动。情绪是能传染的,就像初学软笔字的人难免落下些墨迹在身上,抑郁、绝望的情绪也会传染。一次、两次可以,但身边人的耐心很可能会被耗尽。那个时候,患者将更容易滑向深渊。
身处悬崖边上,每个抑郁症患者都会有意无意地发出求救信号。一两句自嘲,深夜倾诉,或是情绪崩溃后的大哭。可让人难过的是,很多人不太留意这些细节。快节奏时代,人们的步伐匆匆,思维分散,情绪焦虑。上一秒一个“网红”火出圈,下一秒一个流量明星登场,我们很难把关注点放在身边可能患有抑郁症的朋友身上。
况且,他们一般极擅伪装,很难被发现。
一次闲聊中,就读于苏州大学的笑妍同我说,抑郁症患者是“沉默的病人”,我深以为然。
我出生在宁夏南部山区的一个小镇。在模糊的记忆里,大人们成天奔忙着“挣光阴”(讨生活),干燥起皮的嘴唇嗫嚅着,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小孩子聚拢成一个个小团体,在五六米高的土坯古城墙上试胆量,在坟茔旁的小塘里扎猛子。日子好似被割裂成一块一块的方格,粗糙又规整。
“挣光阴”的人们别说对抑郁症了,就连基本的医学常识都不了解,听到谁有精神类疾病,就称那人“精神有问题”“是个疯子”。
小镇上的穆皋,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上了年纪,有四五十岁,依然单身。我之前没见过他本人的时候,就从不同人的口中听说过他的故事。有传言说,他癖好独特,喜爱穿女装,还和同性不清不楚;也有人说,他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常常编造些不存在的东西;还有人说,他患了抑郁症。后来,我见到了他,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正常的中年男人。
在农村,抑郁症总会被传成不同版本的故事。
与其被误解,沉默似乎成了更好的选择,这样才有可能不被歧视,不被说风凉话,不被猎奇者窥视,不被好事者中伤。这种沉默不仅仅是指患病后因病耻感而不愿承认,还有平时对抑郁情绪的漠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已经到了可以被确诊抑郁症的程度,所以会出现,发现即重症的情况。
这场心灵的“感冒”背后,还有很多可为之事。
只有少数人知道,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极大。驴哥吃完碳酸锂后,连日做噩梦;小谷躺在床上的时候,无论是否睡着,身体都会不自觉地抽搐;李兰妮吃药后的一周,好似脱了层皮,轻生的念头非常强烈。或许,终有一天,医疗专家会研发出更有效的治疗手段、副作用更小的药品。
只有少数人知道,抗抑郁药物的价格较高。以宁夏西海固地区为例,一名宿舍管理员的月薪仅为1800元,而驴哥一个月买药的花费就达1000元左右。对于这一问题,政府已经开始着手解决。或许,有一天,抗抑郁药品将完全纳入医保体系,减轻患者的治疗压力。
…………
这场“感冒”的诱因有很多,这场“感冒”会呈现出各种让人难受的症状,对人进行一次次的折磨。各方力量都在努力,这是一场攻坚战。我相信,这个曾成功带领7亿多人摆脱贫困的国家,不会在抑郁症面前退缩。
“感冒”总会过去。
明天的明天,那个拉扯着情绪的病症,又会出现在其他人身上,那个人也许是一个大学生,也许是蹲在田埂上的一位父亲,也许是某个医生,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终有一天,理解会代替沉默。
期待有那么一天,人们推倒围墙,看到美好——
女孩甜美地笑着,怀里的小狮子温顺平和
一缕微光,从心尖升起,照亮潮湿的角落
(有删减,原载于2023年第1期《创作》。)
马兵,00后,湖南省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就读于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专业,现已直博至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出版有报告文学《秋之白华——瞿秋白的故事》,作品散见于《湖南日报》《长沙晚报》《湖南报告文学》等报刊。